出自《古詩十九首》之十一。
駕言邁:猶言駕而行。
茫茫:草木廣盛貌。
焉得:怎能。以上四句是說茫茫綠原都是新草代替了衰草。一路所見種種事物也都是新的代替了舊的,和自己所記得的不一樣了,一切變化是這樣地快,人又怎能是例外呢?
立身:指立德立功立言等各種事業(yè)的建樹。
苦:患。以上二句是說各物的榮盛時期都有一定,過時就衰了。人生的盛年也是有限的,所以立身必須及時,否則徒遺悔恨。
物化:死亡。末二句是說人的形體很快地就化為異物,只有榮名可以傳到身后,所以是可寶貴的。
【簡析】:
這一篇是自警自勵的詩。詩人久客還鄉(xiāng),一路看到種種事物今昔不同,由新故盛衰的變化想到人生短暫,又想到正因為人生短就該及時努力,建功立業(yè),謀取不朽的榮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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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詩含義為何,佳處為何,要理解正確,關(guān)鍵在于對篇末“榮名”二字的解詁。
古今注本于榮名有二解。一說榮名即美名,又一說則謂榮名為榮祿和聲名。由前說,
結(jié)二句之意為人生易盡,還是珍惜聲名為要;由后說,則其意變?yōu)椋喝松喽?,?/p>
如早取榮祿聲名,及時行樂顯身。二說之境界高下,頗有不同。貪按榮各一詞,古
籍屢見。如《戰(zhàn)國策·齊策》:“且吾聞效小節(jié)者不能行大威,惡小恥者不能立榮
名?!薄痘茨献印ば迍?wù)訓(xùn)》:“死有遺業(yè),生有榮名?!逼渚鶠榱钭u美名之義甚明。
疑義既釋,則詩意及結(jié)構(gòu)自明。詩以景物起興,抒人生感喟。回車遠(yuǎn)行,長路
漫漫,回望但見曠野茫茫,陣陣東風(fēng)吹動百草。這情景,使行旅無已,不知稅駕何
處的詩人思緒萬千,故以下作句,二句一層,反復(fù)剴陳而轉(zhuǎn)轉(zhuǎn)入深?!八觥倍?/p>
由景入情,是一篇樞紐。因見百草凄凄,遂感冬去春來,往歲的“故物”已觸目盡
非,那么新年的自和,又怎能不匆匆向老呢?這是第一層感觸。人生固已如同草木,
那么一生又應(yīng)該如何度過呢?“盛衰各有時,立身苦不早?!薄傲⑸恚辍保瑧?yīng)上句
“盛衰”觀之,其義甚廣,當(dāng)指生計、名位、道德、事業(yè),一切卓然自立的憑借而
言。詩人說,在短促的人生途中,應(yīng)不失時機(jī)地產(chǎn)身顯榮。這是詩人的進(jìn)一層思考。
但是轉(zhuǎn)而又想:“人和非金石,豈能長壽考”,即使及早立身,也不能如金石之永
固,立身云云,不也屬虛妄?這是詩人的第三層想頭。那么什么才是起初的呢?只
有榮名--令譽美名,當(dāng)人的身軀歸化于自然之時,如果能留下一點美名為人們所
懷念,那末也許就不虛此生了吧。終于詩人從反復(fù)的思考中,得出了這一條參悟。
當(dāng)漢末社會的風(fēng)風(fēng)雨雨,將下層的士子們恣意播弄時,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對生命的
真諦進(jìn)行思索。有的高唱“何不策高足,先據(jù)要路津,無為守貧賤,轗軻常苦辛”
(《古詩十九首·今日良宴會》),表現(xiàn)出爭競?cè)耸赖膴^亢;有的則低吟“服食求
神仙,多為民誤。不如馀美酒,被服紈與素”(同上《驅(qū)車上東門》),顯示為及
時行樂的頹唐。而這位愿以榮名為寶的詩人,則發(fā)而為潔身自好的操修。雖然他同
樣擺脫不了為生命之謎而苦惱的世紀(jì)性的煩愁,然而相比之下,其思致要深刻一些,
格調(diào)也似乎更高一點。
顯然,這是一乎哲理性的雜詩,但讀來卻非但不覺枯索,反感到富于情韻。這
一方面固然因為他的思索切近生活,自然可親,與后來玄言詩之過度抽象異趣,由
四個層次的思索中,能感到詩人由抑而揚,由揚又以抑,再抑而再揚的感情節(jié)奏變
化。另一方面,也許更重要的是,這位詩人已開始自覺不自覺地接觸到了詩歌之境
主于美的道理,在景物的營構(gòu),情景的交融上,達(dá)到了前人所未有的新境地。詩的
前四句,歷來為人們稱道,不妨以之與《詩經(jīng)》中相近的寫法作一比較。彼黍離離,彼稷之苗。行邁靡靡,中心搖搖。知我者謂我心憂,不知我者謂我何求。悠悠蒼天,此何人哉!
這首《黍離》是《詩經(jīng)》的名篇。如果不囿于先儒附會的周大夫宗國之思的教
化說,不難看出亦為行人所作。以本詩與之相比,雖然由景物起興而抒內(nèi)心憂苦的
機(jī)杼略近,但構(gòu)景狀情的筆法則有異。《黍離》三用疊詞“離離”、“靡靡”、“
搖搖”,以自然的音聲來傳達(dá)情思,加強氣氛,是《詩經(jīng)》作為上古詩歌的典型的
樸素而有效的手法。而本詩則顯得較多匠心的營造?!盎剀囻{言邁,悠悠涉長道。
四顧何茫茫,東風(fēng)搖百草?!薄斑~”、“悠悠”、“茫?!?、“搖”,疊詞與單字
交疊使用,同樣渲染了蒼茫凄清的氣氛,然而不但音聲歷落,且由一點--“車”,
衍為一線--“長道”,更衍為整個的面--“四顧”曠野。然后再由蒼茫曠遠(yuǎn)之
景中落到一物“草”上,一個“搖”字,不僅生動地狀現(xiàn)了風(fēng)動百草之形,且傳達(dá)
了風(fēng)中春草之神,而細(xì)味之,更蘊含了詩人那思神搖曳的心態(tài)。比起《黍離》之“
中心搖搖”來,本詩之“搖”字已頗具鍛煉之功,無怪乎前人評論這個搖字為“初
見崢嶸”。這種構(gòu)景與煉字的進(jìn)展與前折“所遇”二句的布局上的樞紐作用,已微
逗文人詩的特征。唐皎然《詩式·十九首》云:“《十九首》辭精義炳,婉而成章,
始見作用之功?!保ㄗ饔眉此囆g(shù)構(gòu)思),可稱慧眼別具;而本詩,對于我們理解皎
然這一詩史論析,正是一個好例。
皎然所說“初見作用之功”很有意思,這又指出了《古詩十九首》之藝術(shù)構(gòu)思
尚屬于草創(chuàng)階段。本詩前四句的景象營構(gòu)與鍛煉,其實仍與《黍離》較近,而與后
來六朝唐代詩人比較起來,顯然是要簡單得多,也自然得多。如陸云《答張博士然》: “行邁越長川,飄搖冒風(fēng)塵。通波激枉渚,悲風(fēng)薄丘榛?!睓C(jī)杼亦近,但刻煉更甚,而流暢不若。如果說《十首詩》是“秀才說家常話”(謝榛《四溟詩話》),那末陸云則顯為秀才本色了。由《黍離》到本詩,再到陸云上詩,可以明顯看出中國古典詩歌的演進(jìn)足跡,而本詩適為中介。所以陸士雍《古詩鏡·總論》說“《十九首》謂之《風(fēng)》馀,謂之詩母”。
對于人生目的意義之初步的朦朧的哲理思考,對于詩歌之文學(xué)本質(zhì)的初步的朧
的覺醒。這兩個“初步”,也許就是本詩乃至《古詩十九首》整組詩歌,那永久的
藝術(shù)魅力之所在。
(趙昌平)